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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无情道总是修不成】(1-10)
作者:十二
第1章
我是云海的大师姐,跟师父修无情道。
我无名无姓。
据师父说,我是他某次下山历练的途中捡到的婴孩,无父无母。
师父倒也不是出于怜悯之心才收留我,毕竟他是修无情道的。
他是看我根骨绝佳,怕机不可失时不再来错过没有第二个,才带我回山,收我做了他的弟子。
鉴于师父只有我这一个弟子,所以姓名什么的俱是不需要,他平日里只叫我徒弟就是了。
何况,师父说,修无情道的人要姓名这样的牵绊做甚么。
师父说的振振有词,我也觉得有理。
倘若不是我发现师父他自己有名有姓,我便也就信了。
师父名叫“问道”,据说拜师修道之前是普通农户家的孩子。
普通农户能取出这样的名字,倒也是不易。
美中不足的是,起名之人可能忘了这家人的姓氏——师父他姓白。
因此我有充分理由怀疑师父是因为有着自身的失败的前车之鉴,才拒绝给我起名字的。
我和我师父白问道是我派中唯二修习无情道的人。其中原因大概是师祖慧眼识人。
师父有两个师妹,因着师父修无情道不适合处理各门派间纷杂混乱诸项事情的缘故,做了云海掌门的是二师叔。
修道之人看不出年纪,反正我这二师叔如今看起来是成熟美艳绝代佳人一枚。
倘若不是因为修道而多少有些气质上的收敛,那恐怕是会与妲己褒姒这样的妖妃齐名。
总之,据说师祖在二师叔小时候就一眼就看出来这样的人不可能绝情断爱,硬修无情道也是枉然。
何况数千年来都没有任何人飞升成功,修道尚在探索阶段,将所有弟子都带上无情道这一条船可不算明智。
“也罢,条条大路通天庭才对嘛!你便修自己的道吧!”
据说是师祖的原话。
我挺喜欢师祖的,虽然我没见过他,但想来是个懂得变通的人,比师父应该是有意思许多。
我要是有幸能见师祖,也想让他看看我适不适合无情道——光论长相我也不比二师叔差嘛!
可惜我遇上的是师父。
我没得选。
至于三师叔,入门的时候尚且年幼,师祖年事已高,又在与魔教一战中伤了本元,几乎是全程甩手放给二师叔教导,上哪里去学什么无情道?
不过三师叔也没怎么学来二师叔妖娆妩媚那一套,走得是阳光正义侠女路线,初出江湖的时候就阴差阳错地挫败了魔教反攻的阴谋,于是声名大噪,一时间云海女侠的名号无人不晓,各派青年才俊求娶的拜帖也纷至沓来,气得不善剑法的二师叔在后山练起了剑,几日间剑术突飞猛进,而后持着剑娉娉婷婷地对外说承蒙厚爱但我家小师妹年纪尚幼此时不谈婚配。
诸位青年才俊表示无妨无妨在下一颗真心日月可鉴愿为佳人守节。
“如此甚好。”
二师叔潇洒地挽了个剑花,莞尔一笑关了山门。
这些都是在我拜入师门之前的事,是二师叔的大弟子、我辈分上的师妹实质上的师姐柳向晴在我小时候当作睡前故事偷偷给我讲的。
师父一个男人哪里会带小孩,因此我小时候几个名义上的师妹出力颇多,尤以这位柳师妹首当其冲。
据说我曾经在师妹怀里叫过“娘”,吓得当时豆蔻年华的师妹花容失色,忙不迭地纠正我。
是以从那之后她叫我小鬼,我叫她师妹。
那后来呢?青年才俊当真如此坚贞不移吗?我问师妹。
嘁,师妹不屑地嘲了一声,男人的嘴骗人的鬼,亏得咱们小师叔英明,不枉我师父谆谆教诲啊。
小鬼你也要记住,擦亮眼,可不能轻易上当。
师妹顿了一下又道,啊、忘了你是要和师伯修无情道的,想来是没有这个顾虑。
什么是无情道?我又问。
想来师妹那时也不通情爱,支支吾吾了一阵子才道,大概就是像你师父那样,断绝七情六欲、不以物喜不以己悲。
我那时也不明白什么叫七情六欲,不过要是像师父那样,好似一杯白水反复蒸馏,想来是有点无聊的。
说远了。
我本是想说,作为唯二修炼无情道的人,我特别想问师父是什么感觉。
因为虽然师父是他们三人中天赋最高的,但如我方才所说,数千年来都未有人飞升成功,师父也并不比两位师叔更接近于神,但他放弃的可比两位师叔多得多。
看到两个师妹都潇洒自在,师父他会不会羡慕、会不会不平。
当然我从没问过。
一来是我不敢,二来我怕我毁了师父的无情道——万一他本来没有这么想,被我问完虚空中生出了羡慕不平之心,那我岂不是罪莫大焉?
但就我自己来说,我是不怎么羡慕的。
原因也正如我上面所说,我没为此放弃过什么。
与别人不同,我整条命都是捡来的,倘若没有师父,我几十年前便已死了。
所以如今的每一天都是捡来的,谈何放弃、又谈何羡慕?
但偶尔、真的只是偶尔、我也会想,如果——
“小鬼,你每天都在这里偷懒?”
思绪被突如其来的师妹打断,我从躺着的树杈上直起身来。
“并非偷懒,悟道而已。所谓磨刀不误砍柴工,师妹要知道一味求进反而会欲速则不达——”
“算了算了,说不过你。”师妹挥挥手打断我,“你强你有理,行了吧?”
师父有一点没有看错,我确实根骨绝佳,如今世人皆知云海大师姐天纵奇才,修炼不过数十载便已超过全数年长的师妹们,将“大师姐”这个位置名正言顺地坐稳了。
我不在意师妹语气里的调侃和讽刺,从树上跳下来,随手抖了抖外袍。
“寻我何事?”
此处位于我居住的长阳峰上,自我十岁开始独自居住以来,师妹们便很少来此探访。是师父的要求,要我独立于人。
“我师父请你去议事厅一趟”。
我点点头,抽出佩剑,准备御剑而行,师妹却突然抓住我。
“怕是魔教的事…”她说,“可能要你下山…”
“那便下山。”
“但你从没下过山。”
“无妨,总是要有第一次。”
我跳上御剑。从师妹身边擦肩而过的那一霎那,我忽然想到小时候我缩在她怀里、咕哝着说我不想像师父一样修无情道的事。
遥远得仿佛前尘往事。
第2章
人生在世,想要有转折突破飞跃,靠的全都是际遇。
修道之人更是如此。人想要成为神,没点际遇怎么行?
不过道理虽然是这样,但从我数十年从未下过山就可以看出,我不在乎。
不在乎际遇,也不在乎什么突破。
换言之就是不在乎修道。
无情道修的是什么?
师妹以前简单粗暴地概括为断绝七情六欲,这不怪她,毕竟从师父的样子看差不多是如此。
但我觉得这种说法落了下乘。
无情道并不是要把人变得清绝冷艳、听到好笑的笑话不可以笑、吃到好吃的东西不可以感慨,诸如此类。
无情道修的,是执念。
执念这个东西很奇妙,眼看不见手触不到——这一点就像修士们梦想的终点一样虚无缥缈——但它的存在感却比那终点强烈许多,它是如此巨大而无法遮掩、甚至能从虚空中凝出实体、明显得连旁人都看得见。
比如万雪峰上那块被二师叔一剑斩成两半的巨大山石。
比如师妹每到清明就会做的漂亮纸鸢。
比如师父一直在搜寻的、传说中的万灵珠。
师父以为我不知道,但其实我知道。我也知道传说它可以治百病、涨修为、生死人、肉白骨。
我只是不知道为什么一定要得到它。
当神仙什么的,当上了也便当上了,当不上不也就那么回事吗?
这么看来,说不定我其实比师父更擅长无情道。
当然,“也就那么回事”这话我对谁都没说过,包括师妹。
对师父不说是因为我怕他生气。这再一次说明我对师父的道没有信心,否则我该相信他根本不会因为一个不合心意的徒弟生气。
对师妹没说则是因为,我知晓师妹修炼辛苦、进阶不易,倘若如此轻飘飘地说出不在乎,也太不像个大师姐该做的事情了。
总而言之,我在大家眼中是冷清淡薄的大师姐。
年轻的师弟师妹们自动地就会与我保持距离,然后一传十十传百,变成一种约定俗成和恶性循环。
刻板印象害人啊。
不过算了,反正我也不在乎。
但际遇这种东西,该来的时候也躲不掉。
我和师妹等一行四人来到镜泽城。
镜泽城得名于临着的镜泽湖,我还是第一次见到这么大的湖,湖面开阔水波不惊,一眼望去像海一样,却比海更平静安稳。
是个好地方。
千鹤院便坐落在此。
论水平,院中几位长老可能和我师父师叔们伯仲之间,但论座下子弟数量门派规模,那我们云海就只能甘拜下风了。
难怪任务要放到这里来做。
我们此次下山确实是为了魔族,却不是为了眼前的魔族。自师祖和魔尊一战、魔尊被师祖打到灰飞烟灭以来,已有将近一百五十年的太平。
可是魔族的特性就是这样,只要有人存在,就永远不会断绝。
因为魔族均是由人堕魔而成。
就算是再天生、再凶残的魔族,也曾经是人。
堕魔的原因各自不同。我听说过有人因为悲伤、有人因为愤怒、有人只是单纯走火入魔。
有人说是恶念,因此要杜绝恶念、积德行善。
但要我说,不如说是执念。作为人类的躯体不能承受那种强烈的念想,才会向黑暗借力,才会变成魔。
其实我们离魔的距离、比离神的距离要近得多。
说得远了,我们下山的原因是,这一百五十年的太平快要结束了。
据千鹤院擅长卦数的那位长老最近的一卦,新的魔尊很快要诞生了。
人们很长时间都不知道所谓魔尊是怎么诞生的。
既然没有天生的魔族,即是“魔魔平等”,那他们到底是全体打上一架、看谁是最后胜者,还是搞个全魔公投、选个最得魔心的出来?
后来到师祖才发现,魔界中也有一个“信物”,像是玉玺一般,得到它的人方是魔尊。
只是尚未确定这信物到底是什么。
据千鹤院长老,镜泽城北方的一个秘境近期有不寻常的魔气涌动,一个猜想是信物要现身。因此便是要派人去那秘境中搜寻。
但因为秘境仍是在魔族的掌握之中,估算一次能送入秘境的人无法超过六个,并且修为还要受到压制,因此需得六个“精英”方可。
千鹤院虽然人才济济,但一来苦不可一派全吃,二来功不可一家独占,因此还是将天下修士聚在此处,摆了个擂台,名曰交流大会。
这样即可先行通过擂台选拔六名最优者,又可借擂台掩人耳目,以免魔尊要诞生的消息传出去引得人心惶惶。
与我同来的三人中,也只有师妹知道这个消息,其余两人真的以为自己是来交流切磋的。
啧,什么事以掩人耳目开道,便是正派的事也变得不那么正派了。
但这也不关我事。我的任务只是成为六人中的一人而已,至于是打出一个名额还是选出一个名额,于我都没有差别。
不过在为了天下修士出力卖命之前,我还是偷了几天的闲。
师妹非常自然地替我承担了领队的责任,和做东的掌门、各路的领队寒暄,就像二师叔替师父承担了那些恼人琐事一样。
也许有人觉得那些才是地位的象征,我只能说幸好我和师妹都不这么想。
总之无事一身轻。
我得了闲,便绕着无边无际的镜泽湖闲转,就像我在长阳峰上做的一样,观察这里的一棵树,或者那里的一丛花。
最后找了一个阳光最盛的树枝上躺下来。
阳光很暖晒在身上,湖水反射着日光波光粼粼,风带着湖水的气息吹过,和长阳峰卷着雪吹过的风即相似又不同。
我闭上眼,放空思绪。但师父的样子却突然闯进脑海,是我临行前的样子。
他对我说,此番毕竟是你首次下山,凡事需得多加小心。停了停又道,搜寻之物亦无需强求。
不像修无情道的人,倒有了几番平常人家长辈的样子。
许是这之间的微妙错位,才让我此时又回想起来吧。我摇了摇头,再次试图清空思绪。
将要成功之时,忽闻树下一声娇叱。
“喂!你是何人、占了我的地方?”
第3章
人到底是凭什么记住另一个人的呢?
在此之前,我从没想过这个问题。
我谈得上“熟识”的人不多,师父师叔还有师妹——他们在我有记忆以来就一直在那里,存在得理所当然天经地义。
当我想起他们的时候,他们的形象总是那么囫囵地就出现在我脑海里,带着所有的体态表情声音、甚至各自的习惯动作。
而那些年轻的师弟师妹们,尚且谈不上“记得”。他们还停留在拜师大会或者进阶考核的时候的匆匆一瞥,只是一个个模糊的人形立牌。
但有一个人不同于这两种。
她的形象毫无疑问是清晰的,但又并非是一下子就能一览无遗的。她是一个过程,一个需要花费精力才能构筑的过程。
比如当我此刻回想她,首先想到的是烤得人软软的发懒的和煦阳光。
想到的是湖水拍打在岸边的规律性声音。
想到的是带着水汽的风吹过皮肤的潮湿温润触感。
想到的是树木散发出来的淡淡木质幽香。
想到的是略带娇蛮的清脆声音。
然后才是那张脸。
虽然修道之人看不出年纪,但那肯定是个年轻人。
只有年轻人才会有那样不加修饰的张扬的表情。
也只有年轻人才会任由这种表情暴露在外、不屑于表里不一的伪装。
更是只有年轻人才会忽然之间又面颊泛红,将片刻之前的气势汹汹冲得干干净净。
“抱歉,是在下唐突了。”
我退后一步,拉开两人间的距离。
可能是那瞬息之间念头太多,从树上跳下来时没掌握好分寸,对方又恰好上前一步,结果就是我们差点撞上彼此,实在有失风范。
年轻姑娘也跳着后退了一步,瞪着眼看我。
我想起长阳峰上住着的熊。
小时候我无意踏进了熊的领地,结果被追得满山乱窜,修道生涯险些出师未捷身先死。
后来年深月久我道法渐长,熊开始打不过我,失去了驱逐我的能力,但只要发现我踏进它领地,它依然不会放弃眦着牙吼叫着恐吓我的姿态,绝不放任我悠闲自得。
年轻姑娘和熊自是不同,但我犯不上去赌一个活物对自己“所有物”的执着。
于是我与她解释我只是看那处风景秀美,才临时起意在此歇脚,绝非有意打扰。
我说完告辞,却听身后道,“也、也不必…良辰美景如此,取之无禁,用之不竭,吾、吾与道友可共适之…”
确实是她的原话。因为声音上忽然间紧张了许多,气势上也毫无刚开始时咄咄逼人之势,所以被我记了下来。
我回头,她的脸被阳光晒得白里透红,眼神却很漂亮,充满年轻人常有的期待。
果然道友的境界是我家门口不懂得分享的熊不能比的。
于是我们在湖边两块被晒得热乎乎的大石上坐下来。
看得出来她想和我说话,但不知为何、方才开口邀请我的人这会只用眼神偷偷打量我。
不过我很坦然,既是被打量,那也便打量回去。
她的身份倒是不难猜。
年轻姑娘穿了一身白色锦袍,下摆绣着几只展翅的绯鹤。
鹤是镜泽湖的特产,方才绕着湖边我便已经看见几群。
鹤以颜色分为不同等级,其中以红色的赤鹤为尊,白鹤居中,杂色则最低。
不过镜泽湖最出名的是绯鹤,鹤如其名、周身是淡淡的粉色,比赤鹤清秀浅淡、比白鹤明媚艳丽,只可惜数量稀少而无法成群。
千鹤院得名于鹤,更是以鹤作为自己的标志,院中弟子多爱着绣有鹤的衣袍,我之前已经见到好几个。
不过绯鹤是第一次见,想来也是“稀少而珍贵”的弟子方有资格穿。
千鹤院的高阶弟子我也听说过那么些,但记得名字的只有几人——分别是三位长老手下的大弟子,宋如风、许青玉、辛珀,分别擅长剑法、阵法和术法——也就是炼丹卜卦。
但这三人只有许青玉是女子,且已成名多年,不可能是眼前这个年轻姑娘。
再往下,便是宋如风的小师妹、院中的后起之秀。“千鹤院的人称其为数百年不出的天才,假以时日必将得道升仙”——这是师妹和我说的。
“啧,也真敢说,”师妹有些忿忿地撇嘴,“他们没听过‘小时了了’这话吗!”
我点头。可不是?上一次听到“百年不遇的天才”这种话,还是在别人称赞我自己的时候呢!结果现在呢?还不是修个懵懵懂懂的道而已!
师妹见我点头,自觉失言,忙补充道,“我不是说你,小鬼!你的话——”
“无妨,我又不会生气。”我不想听师妹吹捧或者安慰我,也不想跟师妹拉扯这其中的弯弯绕,便打断问道,“你刚才说的那人是谁来着?”
“宋如风的师妹,任千秋。”
任千秋,我看着眼前波光粼粼的湖水,将这名字在心里又滚了一遍。好名字。就算名字只是代号,那也是个好代号。
衬得上绯鹤的人,怕是非她莫属了。
我心里是这样想的,便也是这样问的。从对方惊讶地瞪大的双眼中可以看出,我猜的没错。
“你、你认识我?”
我摇头,“原本不认识,但此时认识了。”
她愣了愣,没再问出“那你怎么知道我名字”这种蠢问题,想必也是想到自己的衣袍暴露了身份。
“那、你是第一次来吗?也是为了交流大会吗?这几天我都在帮宋师兄接待宾客,怎地没有看见你?却绕到这里来了?这里偏僻,就是本院弟子、也没几个找得到的。”
年轻人的好奇心果然是不能点燃的东西,原本还犹犹豫豫不知如何开口的人哗啦啦倒出这许多问题。
“我又非主事的人,不过来凑个人头,热闹就交给其他人吧,”我说,“我还是喜欢清净一些。”
她表示同意,“是啊,接待宾客累死人了,虚情假意地彼此奉承,真不知师兄每天怎么熬过来的…”
我笑了。竟然真有人会当着宾客把“虚情假意彼此奉承”说出来吗?
“怎、怎么?”她可能也自觉失言,但又梗着一口气问,“难道我说的不对吗?”
“很对。”
我很少遇到这样诚恳的人。
师父什么都说得很少,真诚与否都无从论起;二师叔嘛,就是演技高超擅长虚情假意的典型;三师叔温文尔雅彬彬有礼,实话倘若会冒犯人,那也是不会说出口的;师妹对外可以虚与委蛇地客套做戏,对我则是言喜不言忧,虽然未必不是出于本心,但终究还是失了真诚。
因此我蛮喜欢这样诚恳的人。我这么告诉她了。
哪想到她听了却红了脸,支支吾吾起来,“我、我也不是…就是、我…”
她正寻着词句,我忽然听见不远处有人叫我,“小——”
话音才冒头就戛然而止,瞬息间人已到近前。
“大、大师姐…”
顾忌着有旁人在场,师妹有些磕磕绊绊地改口叫我。
我站起身,“怎么寻到这里来了?”
“明天便是大会,今晚无事,想带你去城里逛逛。院里寻不着你,猜想你在湖边,就寻来了。可一顿好找…”
“你、你是…”打断师妹的不是我,却是任千秋。声音惊讶,“云海的、柳道友?”
“正是,见过任道友。”师妹并不敷衍地向任千秋行了一礼。
按理说师妹年纪辈分都不低于任千秋,此处亦非正式场合,委实无需如此多礼,但正如我先前所说,师妹毕竟是掌门高徒,做戏什么的实属习惯。
任千秋却没有回礼。她甚至没看师妹,只是瞪着我,眼一眨也不眨——也不知是这一天里第几次瞪着我了。
“你、你便是、云海的大师姐…?”
第4章
修真界是多久没有大规模的活动了?隔日我看着人潮汹涌的会场,人人磨拳擦掌跃跃欲试,忍不住问师妹。
“是太久了。”师妹干巴巴地回复我。
自从昨日见过任千秋之后,师妹就一直怪怪的,似是做什么都提不起劲来,就连昨晚去城里逛的时候都心不在焉、草草就打道回府。
但现在也不是关心这个的时候。我打量着会场,偌大一个会场按不同方位被分割为六个区域,每个区域都设有一个擂台。
这…是要一起上?
我正想着,耳边突然响起一个声音。
是千鹤院的长老之一。
真气十足,在这偌大的开放空间里,仍是像面对面讲话一般,让所有人都听得清清楚楚。
讲得是今日擂台赛规则。
六个擂台同时进行,所有人可以挑战所有人,最后胜出的六位即是胜者。
攻擂的人需在一炷香内获胜才算胜利,相反守擂之人只要坚持一炷香便是胜出。
自愿认输算输,失去战力算输,踏出擂台也算输。
禁用灵器法宝,全凭各自修行和武技。
这筛选还真是高效又急不可耐啊…
“即是如此…”
我脑子里迅速过了几种策略,然后拉过其余三人,与他们讲。
“我们便采用接力赛的形式。李师妹你在我们四人中功力最浅,你先上。一旦李师妹输了,师弟你便接上。然后是师妹你,最后换我来。这样最为稳妥,你们可有意见?”
两位小师弟师妹均是点头,没有说什么。反而是师妹皱了眉头,“这样岂不是我们只能有一个优胜?”
我有些惊讶,当初下山的时候,任务只是要我获得一个名额,师妹也没有异议。
现在却突然提出来,这是在乎输赢、还是在乎输给我?
但无论是哪种,我都还是第一次意识到。
师妹是厌倦了总被我压一头吗?
尤其是在天下修士面前?
可是今天各路好手聚集了这么许多,我们仅派了四人就想拿两个名额…不是质疑师妹的能力,但即便是云海、也未免有些高傲了。
“那师妹认为?”
师妹咬了咬下唇,“既有机会,便要抓住。这里由我守到底,大师姐可以去另外五处再拿一个优胜。”
“唔…但也有可能我攻不下别处,你也守不住此处?”
我指出师妹计划的风险。
“那便是俱不如人,也无甚可惜。”
好一个俱不如人!我看着师妹,她脸颊激动得有些泛红,眼神却任由我盯着,不逃不移。
难得遇上师妹脾气硬气的时候啊。
我忍不住在心里为师妹鼓掌。
一直以来虽然师妹在比试的时候总是输给我,不过很大程度上是因为她根本没有想要赢过我的决心。
决心这东西就是这样,有它未必能赢,但没有它就不要谈赢了。
也罢,虽然这意味着我要去挑战别派的高手,但来之前原本也是这样想的。反而是我在听到赛制之后保守了。
“好,那就照师妹说的办吧。”我点点头,又拍了拍年轻的两位师弟师妹肩膀,“别紧张,抓住机会多切磋学习,剩下的交给师姐们,加油!”
“是、大、大师姐!”
我忘了他们二人对我还停留在那种“冷清淡薄”的印象,结果一时间紧张得说话也磕绊起来,搞得大家都有些尴尬。
我呵呵假笑了几声,放他们两人去做准备。
师妹也要转身,我眼疾手快拉住她,向她耳边补了一句。
“但你不要勉强。”
她这次却不看我,耳根发红,挣开我手低声道,“小鬼你先担心自己,别我赢了你却输了。”
“唉,”我假装叹气,“我这个大师姐在师妹眼里就这个水平吗?”
师妹不理我,径自走了。真是的,我挠挠头,怎么今天就闹起脾气来了呢?
不过很快就没人有心思想东想西,因为大赛开始了。
李师妹最先跳上擂台,做了第一个擂主。
上来了两三个挑战者,但都没能在一炷香内成功。
看起来李师妹至少还能坚持好几轮,还挺不错。
我放下心来,不再观战,转去隔壁的擂台。
那边台上守擂的是千鹤院的弟子,不知名号。
但台下守着一个青年男子,身姿挺拔,佩剑着锦衣,白色外袍上绣着赤色的鹤羽——应是宋如风。
有宋如风在此掠阵,想必是采取了和我想的一样的稳妥策略,这一个席位千鹤院是志在必得啊。
我又绕了绕,又见两个擂台,被昆仑和玄武门的弟子瓜分。俱是大门大户、人数众多,不好对付。
我正想着,又走到下一处。
这一处却不同其他,方才那几处虽是已被各大派占据,但仍有人上台挑战,自各仍是斗得有来有回。
这一处却是围观的人多,上台的没有。
我往台上看,守擂的是个年轻姑娘,站在擂台中央,手持佩剑,一身绯衣近乎白。
却是任千秋。
啧,果然是天赋异禀的年轻人,什么稳妥的策略都不敌一个勇字。
“怎地没人上去?”我随意问身边的人。
身边人怪异地看了我一眼,“你不知道她是谁吗?”
“是谁?”我顺着问道。
身边人啧了一声,道,“现在还有人连任千秋都不认识?这可是数百年不出的天才啊、剑法阵法无不精通,便是去挑战宋如风也不来挑战她!你看看那容貌、那身姿、那——”
“既没人上去比试,你们还围在此干嘛?”
我皱眉打断他,这是来比试还是来结亲?
身边人又怪异地看了我一眼,才恍然道,“啊,原来是个女的啊…”
说着上下打量了我一番,“虽然你也长得不错,但人家那才是秾纤合度、风姿天成…不过也无需嫉妒,我看你也不错,可以给你个机会,哥哥铁甲门刘宝龙的名号说出去也是响当当的…”
下山果然会面临很多艰难的挑战,比如说这样的愤怒我以前几乎从没感觉过。
我看着笑得猥琐的男人,只有一个念头——如果我把他下颌卸下来会不会好一点。
不过任千秋从愤怒中拯救了我——或者说拯救了那个男人。一瞬间所有围观者都看了过来,因为台上的人忽然指着我的方向说,“你来!”
男人一惊,脸上的表情扭曲起来,似乎是不知道应该为任千秋看见了自己而惊喜、还是为任千秋点了自己的名而惊恐。
不过下一秒他就被任千秋的灵力扫到一边去了。
年轻姑娘带着张扬澎湃的灵力,将碍事的人统统扫开去,直到她径直走到我面前。
“我要你来挑战我。”
她直直看着我,表情严肃,丝毫不像前一天的样子。
“离开擂台算输。”
我指了指她身后。
任千秋却不接我的俏皮话,一脸严肃道,“那是比试中。你来和我比试。”
如果可以,我并不想找任千秋做对手。倒不是说我也怕了她,但打击心高气傲的年轻人委实不是我的喜好。
可惜任千秋没给我选择的余地。话音刚落她便出了剑,剑意凛然,封了我所有退路,只留通往擂台那一个方向。
也罢。
我跳上台,任千秋也跟着跳上来,一炷新的香被点燃。
第5章
“为何非要找我?”
我接过一旁小道童递来的剑——因为禁用灵器所以备了不少普通兵器——随手挥了两下。任千秋在对面已经摆好起手式,表情认真又严肃。
听了我的问题,她沉默数秒,方道,“素闻云海长阳君天纵之才,千秋仰慕已久,而今机会难得,故而想要请教一番,还望长阳君不吝赐教。”
我咋舌,这又是哪个多嘴多舌的师弟师妹在外面传的闲话…不过任千秋也不是不善客套嘛,明明是心中不服,说起套话来还是说得如此谦逊有礼。
“谬传罢了,皆是虚名。”
“是与不是,今日试过便知。”
话已至此,再说无益。我做了个“请”的手势,任千秋毫不客气地攻了过来。攻势凌厉,剑招虚虚实实连绵不断、有如天罗地网一般劈头而来。
换了旁人,怕是真的撑不了多久。
不过我也和师父修习剑法。
与师父的道法一致,师父的剑法讲求不依赖于剑。
“依赖于它即是被它掌控,又如何能无情”——师父这么说。
这一点上我们倒是意见一致,是以本门从不使用名剑,更不要提灵剑。
师父甚至可以不用剑,他的剑即他本人,又或者世间万物对他皆可为剑。
师父也没有固定的招式,招式随心而生随形而动、灵活多变不拘一格。
我固然尚不如师父灵动,但应对寻常剑招还是绰绰有余。
任千秋虽然剑法精妙,可仍是落了“寻常”。
刹那间我已拆掉她百招,剑身相撞叮叮当当响做一片,还颇有些高山流水的味道。
但台上的情况完全不似那般和谐。
眼看我已反守为攻,任千秋借一个错身之机,右手持剑格开我的剑,左手在空中虚画了几下、再一拍,一团青芒向我飘来。
竟是在如此短的间隙里画了个符咒。
果然是有恃才傲物的资本的年轻人!
我按下心中感慨,闪身避过,左手在空中一抓,借空气中的水汽化了个水盾出来,迎上那青芒。
二者相遇竟是一炸,将水盾炸出一片小雨来。
借了机会,任千秋重拾攻势。
一手仗剑一手画符,左右开弓互不干扰。
我也不能坐以待毙,于是将水盾化为水球,包裹住青芒将其投掷回去,看任千秋狼狈闪身避开。
一时间台上青芒四起水花四溅,好不热闹。
转瞬又是数十个来回,任千秋见攻我不下,又换了招式。手中剑似是换作了刀法,俱是大开大合之势,剑上附足了灵力,让人不敢随意格挡。
我闪身让过她一个劈砍,那攻势却收不住,一剑劈在了地上,将青石地面砍出一条裂痕,连灵力都溢出而附着其上。
当真完全不怕灵力衰竭,颇有一种“财大气粗”的滋味在里面。
不过我不认为任千秋是会不管不顾肆意妄为的人。
她或许“恃才”——作为天分得天独厚的年轻人,难免的嘛——但她并不“傲物”,至少迄今为止她的攻击都很有章法,并不会像用蛮力、“一力降十会”的人。
当她第三次收不住攻势劈在地面上的时候,我看出了端倪。这家伙,什么挥霍灵力、什么收不住攻势,完全就是演的嘛!
要知道即便是优秀的阵法家,在战斗中也很少直临前线。
因为即便去了也帮助不大——阵法是需要预先精细刻画排布的,更不要说还要注入大量灵力。
但任千秋此刻分明是想用剑刻临时画一个阵出来!
简陋的、但也是简化了的、并且她有信心一定会有效的阵!
有意思。虽然实战中也许很难讨得便宜,但在“离开擂台就算输”的地方绝对是机智的选择。非常因地制宜,让我再次刮目相看。
我依然不断闪身,避开她的剑锋,随手将袭来的符咒反击回去,同时由她在地上又刻上几划剑痕。
台下的人也终于看出任千秋攻势占优,开始为她喝彩。
啧,虽然我没有任千秋那样的胜负心,但听起来还是很刺耳啊。
电光火石间地面上已是剑痕交错、灵力涌动,我被任千秋逼近角落,再多退一次恐怕阵就成了。
她持剑向我劈来。
我举剑试图架住她的剑却未成功,剑身带着刺耳的金属摩擦的噪音滑了开,眼看再不闪开剑锋就会割开我的肩膀。
我拧身闪开,跃起——在空中看见任千秋微微扬起的唇角。
剑锋与青石相撞,一声巨响乱石横飞,青芒爆闪了一下又消失不见。
待得尘埃落定,台下的人才看见结局。
是我站在任千秋背后。我提前收了剑,但我们两人都知道胜负已分。
她背对着我,半晌没有说话。可以理解,天之骄子受到打击总是残忍的,如果可以我本不想让这一幕在众人面前发生。
“你何时看出来的?”
沉默到台下的人开始窃窃私语时,她终于还是忍不住问道。
“第三次的时候。”我答。
“第三次就看出来了吗?”她低声自语,“之前我诓宋师兄的时候,他到最后才发觉,那时候已经来不及了…”
我没说话。此时说什么都难免有炫耀的嫌疑,虽然我并不认为会被她诓到是什么丢脸的事情。是任千秋机敏,倒不是宋如风愚钝。
“是你放松了警惕,”我最后说,“否则即便我破了阵也很难赢你。”
跃起、在空中瞄准被她藏在离我最远处的阵眼、将灵力集中于脚上于落地时一举击破、再以全速冲至她身后——便是让我再来一次,恐怕也不能保证成功。
背对着我的人似乎轻哼了一声,继而提气朗声道,“此局胜利者、云海长阳君——”
我着实不习惯被如此这般指名道姓——即便用的是(不知道哪来的)名号而非(不存在的)真名实姓。
我看着一旁本该负责播报结果的小道童忙不迭地将结果记下来,而台下的人从窃窃私语已经转成公然喧哗。
“长阳君?到底是谁啊?”
“云海那个没有名字的?”
“啊?!是她?无情道那个?”
“怪不得、好厉害!”
“竟然能赢任千秋!”
嘈杂!吵闹!聒噪!脑袋疼!
“你故意的是不是…”
她仿佛笑了笑——虽然背对着我、但我就是有这种感觉——但还是没回头,跳下擂台径直走了。
真是的…我本来打算等到大会尾声的时候随便找个倒霉鬼收割一下——只上工一炷香的时间——这下倒好,还不知道要守在这里对着这些嘈杂又低俗的看客多久…
想到这里我就心情低落,皱了眉冷声道,“还有谁要来?”
台下倒是一瞬间安静了。
啧,刻板印象还是有妙用的!
第6章
擂台赛的后续算得上相当平稳。
托了任千秋的福,看客们对自己的水平默默做了估算,除了一两个不识趣的、被我三下两下踢下台去,后面也就无人再来了。
最后除了我和师妹,胜出的还有宋如风,昆仑和玄武门各出了一名男子,最后是凌霄阁的一个女子。
唔…结果和预想的差不多,恐怕唯一的变数就是任千秋不在其中。
千鹤院对宋如风尚且讲究策略,却放任她随性而为,想来是对她信心十足,这下怕也是出乎意料了。
不过其他人谁胜出和我也无甚关系。赛会甫一结束,我便跳下擂台去寻师妹。彼时心中有些焦虑,而这焦虑让我脚下顿挫了一步。
我焦虑什么?是担心师妹、还是担心师妹没赢?
但还没等我想清楚,我就看见了师妹。
她还站在台上,一手撑着把剑,肉眼可见的相当狼狈。
外袍被割破几处,身上也有好几处挂了彩,手臂最为严重,虽然扎了个简单的布条,但血还是渗了出来,沿着手肘滴滴答答往下坠。
“怎么搞成这样!”
我一手扶住她肩膀,另一手以灵力探入师妹经脉。好消息是没有伤在内里,坏消息是灵力也几乎荡然无存。
“就说让你不要逞强…还好没有内伤,不然就算胜出有什么用?”
我说着渡了些灵力过去,但也只是应急,后续还需要好好治疗。
师妹轻哼了一声,也不知道是疼还是怎么。她闭着眼哑着嗓子道,“小鬼你少看不起人…我除了会输给你、也从没输给别人…”
话说得硬,手中剑却是当啷一声落地,身子软软靠向我。我只得接了师妹,打横将她抱起,御剑将她带回住处。
“大师姐,”师弟跟在后面叫道,“他们叫优胜者去长老院集合。”
呵,真是迫不及待!
我方才已瞥见其余几人,皆是一副轻轻松松的做派,根本不曾苦斗一场,想来俱是各自门派中早已预先定好,前面艰辛的过程都交由同门其他人负责,到了最后才亲自去“收割胜利果实”。
个个都是聪明人,哪像师妹这个傻瓜,也不知道一个人撑了多久,才会搞得这般模样。
“你去告诉宋如风,”我交待师弟,“让他们等着!”
我将师妹靠在床头,扯下她破破烂烂的外袍,再小心地脱下里衣。
除了手臂上的明显伤势,后腰有一处被灵气灼伤的痕迹,背上还有两道鞭痕,从肩头一直落到腰际,几乎皮开肉绽。
哪家的人用鞭这么狠?下次定要去会上一会。
我将师妹面朝下置于床上,取了最好的金创药出来,小心地沾在指尖为她上药。
小时候这种事情是反过来的,通常是师妹为我上药。
金创药效果越好见效越快药性便也越烈,我时常疼得嗷嗷直哭,那时候师妹总是哄我说吹吹就不疼了,我就会泪眼朦胧地问她真的吗,然后她真的会轻轻吹吹伤处,可我会哭得更厉害——因为还是疼。
可是师妹每次还是会这么哄我,还是会温柔地给我吹吹伤处。直到我后来很少受伤,这个关于伤痛的谎言才终于不用继续。
但仔细回想一下,我没听过师妹喊疼。师妹受伤了也是自己上药,我问她疼吗,她总是说没事。
我看着指尖下红肿暴裂流血的皮肤,这怎么会没事?
都是肉体凡胎,受了伤怎么可能不痛?
于是我俯下身,对着伤处来回轻轻吹了几下。
“嘶——你…做什么…”
师妹不知何时醒了,哑着嗓子问道。
“吹吹就不痛了。”我说。
师妹哑然,过了半晌道,“…那不过是小时候骗你的,再说、我又没说我疼…”
“是——你不疼、你最厉害了,一个人能打败我们所有——”
我说着又挖了一团药,抹在她背上,毫无意外地听见一声低吟,连身子都轻微颤抖了几下。
到底作何非要如此逞强?
我自叹了一声,不再戏弄她,专心上药。待后背上完,又继续处理手臂的伤。血先前已经止住了,但还需要重新包扎。
“也不知道执着个什么…你又不是不知道这后续的麻烦,干嘛非要往自己身上揽?”
师妹一动不动,若不是身体会不自觉地因为痛觉而颤抖,我还以为我在给木头人疗伤。
等我都弄好了站起身来,她方才忽道,“那难不成就让给任千秋?”
“嗯?”
我被师妹跳跃性的结论弄得有些糊涂。
就算云海最终只派出我,剩下来的一个名额也未必就是任千秋呀!
何况、什么叫“让给”任千秋?
再者、为何偏偏要强调任千秋?
宋如风也是赢家,为何不叫“让给宋如风”?
我奇怪地偏头去看师妹。她侧着头趴着,对上了我的眼神。我疑惑地眨了眨眼,她因为失血而泛白的脸又有了些颜色。
“和任千秋有什么关系?”我问。
“没什么关系,我就是随口一说。”师妹说着,将头转向另一边。
啧!还当我是小孩子吗,就算是敷衍也敷衍得太随便了吧!
肯定有关系!
果然是从昨天见过任千秋就开始有些古怪!
可是任千秋也没做什么呀?
见面的时候没有行礼?
但师妹也不是会计较这种小事的人。
那还能是因为什么呢?
等等…!这该不会就是…很可能…应该是了…不过师妹竟然也会这样?有些出乎意料呢…
“师妹——”我眯了眯眼,说出心中猜测,“你该不会是嫉妒任千秋吧?”
嫉妒当然是不好的,即便不是修无情道的人,也应该警惕这种会在不知不觉中把人拖进泥潭的情绪。
不过一来任千秋确实出类拔萃,旁人升起羡妒之心也是情理之中,二来倘若加以引导,将嫉妒心转化为竞争心,也许也不算坏事,毕竟师妹缺的就是如此这般的决心嘛。
我尚且在想着如何引导,师妹却像炸了毛的猫,噌地转回头来瞪着我。
“什么?我嫉妒她?”
我点点头安慰道,“不过也不必如此在意,任千秋确实年纪轻轻就才华横溢,就今日交手来看,未来定会有一番成就,又背靠千鹤院这大门大户,地位想必也会卓然…加上她长得相貌出众风姿无双,作为同辈人师妹你对她有竞争心是合情合理的,只不过——”
“嫉妒她?我嫉妒她?!小鬼你凭什么说我嫉妒她?今日的胜者可是我不是她!能和你去秘境的也是我不是她!”
师妹狂躁地打断了我。
“师妹、你——”
我不知道是要先指出师妹逻辑上的不成因果之处——赢得名额可不等于不会嫉妒,还是要先安抚她狂躁的情绪——这我几乎是第一次见,还是要先…
我伸手示意。
师妹顺着我指的方向低头。
原来是她一时气愤不顾伤势用手撑起了身子。
原本很正常的动作,但为了上药我将她里衣脱了肚兜解了,于是此时随着她身子抬起便走了光,一双绵软雪乳摇晃晃地坠在身下,乳尖于身下的衣物中若隐若现。
师妹大窘,面色瞬间全红。
“也没什么啦,以前也不是没见过。”我忙又安慰道。
哪想今天怎么说话都是不对。师妹也不知怎地更恼了,随手从床上抓了个东西砸向我。
“谁许你现在看了!”
我条件反射伸手接住。
轻飘飘的,还带着暖意。嗯?
师妹的眼神也落在我手上。视线聚焦,仔细一看,却是方才压在身下的肚兜。嗯?
我下意识地拿近了些,闻到些许幽香——真的是肚兜。嗯?
“小鬼你!你给我出去!”
这是恼羞成怒吧?这绝对是恼羞成怒!
在师妹开发出其他武器之前,我迅速遵命逃出房间。只是…我看着手里,这肚兜怎么办?
第7章
好歹算是将伤员安顿好了,我便抽身去了长老院。
主事的长老是宋如风和任千秋的师父,先是与我们五个人寒暄了一番,什么诸君年轻有为实乃修真界的中流砥柱明日之光令人倍感欣慰;再就是说起后面的任务,时间紧迫然而皆是为天下苍生还烦请诸君受累云云…啰哩啰嗦听得我头脑放空神游太虚。
好不容易熬到最后,似是为了表示诚意,给了我不少药品,说是意在帮师妹尽快恢复。我看了看,倒确实尽是上品灵药,便不推辞的收下。
怎么说也是为天下修士卖命,拿点灵药不是应该的么!
啰啰嗦嗦了小一个时辰,才得以脱身。有用的信息一点不多,还是下山前听到的那些。要是师妹能替我来而不是我替她来就好了…
回了住处,想到师妹可能还在闹别扭,便将灵药转交给了李师妹,让她拿去给师妹服下。
呼——总算可以休息一下。
我给自己倒了杯茶,新煮的茶有些烫口,便放在杯中等热气散去。
结果热气尚且蒸腾,那边便有通报说宋如风来了。
我这一口茶也喝不上,不得已,又得回去应付这位才俊。
也不知有什么事,非要追着我回来说。
宋如风此人倒也算得上青年才俊——我今天才第一次看清了他的模样。剑眉星目轮廓分明,相貌端庄仪表堂堂。
可惜才俊说起话来也忒啰嗦,不知道是不是跟他那师父学的。
东绕西绕扯了半晌——他慰问过师妹伤势,我又谢过所赠灵药——才终于说到正题。
“今日闻得长阳君与任师妹有过一战…我这师妹性子直爽,若有冒犯之处还请见谅。”
青年温和,却不讨喜。就任千秋那率性而为的性子,肯定很讨厌有人越俎代庖替她“承认错误”。
何况何错之有?
“宋道友多虑了,令师妹并无冒犯之处。”
宋如风还欲再说,我却不欲再与他说。
“若是宋道友不介意,我须得去查看一下师妹伤势。”
好在逐客令还是人人都听得懂。
等人走了,茶都凉了。也罢,将就吧…我举杯欲饮,身后又复传脚步声。怎地这般烦人?
我声音冷了下来,“宋道友还有事?”
回头一看,却是任千秋。
“怎么是你?”
年轻姑娘从鼻腔里哼了一声,“不是我师兄,失望了?”
“嗯,失望得紧。”
“你…!”姑娘见我忽地笑出来,狠狠跺了下脚,“你又戏弄我!”
“我何时戏弄你了?”
“方才!还有、白日里你也戏弄我!”
“白日里哪有?”
“就是有!你明明早就看穿我的招数,却偏偏等到最后一刻…就、就是想看我笑话!”
“这可是冤枉了…我虽然看出你的招数,但不等于就能破掉它,你也知道你阵眼藏得很好,我也是花了力气才找到。”
“哼,我就知道——”任千秋像是容易哄的小孩子,忽然又来精神了,“要不是我一味求攻,你是不是就没机会赢我了?”
“唔…我不知道。”
“那你说,一炷香的时间里你要怎么办?”
“就是说不知道啊,这种事不就是见招拆招,哪有什么预设的套路?”
“哼,我看你就是赢不了!要不要再比一次?”
“现在?”
“怎么,不敢吗?”
我看着眼前的姑娘,柳眉扬起、一脸骄傲模样,着实生动得令人喜爱。不过…
“激将法对我没用的。”
“谁、谁激将了…只不过是有些人侥幸赢了一次便就此金盆洗手、激流勇退,以保住自己金刚不坏之身吧。”
这都什么跟什么啊…但眼前人故意挑衅的样子还是逗得我笑了出来。
“我说、你知不知道胜出后我们要做什么?”
她点头,“知道啊,要去——”
我打断她,“那你确定还要在这个时候找我?”
“我…”她一时语塞,继而又梗着一口气道,“不是还有好几天吗…你的话、又不至于…”
怪不得宋如风有替她“道歉”的毛病。嗯,确实是胡搅蛮缠得理直气壮。
但这恰好是我想象中任千秋该有的样子,因为自信所以带有些许狂妄,对自己在意的事又异常执着。
也罢,就陪她试上一试吧。并非是激将法的功效,而是我自己也好奇,我们之间到底会撞出什么火花。
“那便走吧。”
任千秋反而愣了愣,反应过来后一把抓住我衣袖,“可不许反悔!”
路过师妹的院子时,我顿了一下。
“怎么?”
“你先等等,”我拉开她的手,“我去去就来。”
我迈进院子,师妹的屋子黑乎乎的,没有一丝灯光。我在门前轻轻敲了一下,“师妹?”
没有回应。
我还欲再唤,李师妹却从隔壁屋子出来。
“大师姐,柳师姐方才服了药歇下了。”
“唔,那便好。”我点点头,“这几天拜托你照看你师姐,记得按时给她换药。”
“是…大师姐要出去吗?”
“嗯,我有事…”
我本想说“和任千秋出去一下”,但想到师妹对任千秋的莫名敌意,便把到了嘴边的名字又吞了回去。
“…出去一下,师妹若是问起,你便告诉她我很快回来,无需担心。”
“是,大师姐。”
交代完事情,我才又迎上任千秋。她站在院门外听完了整段对话,此时似笑非笑地看着我。
“你不是修无情道的吗?”
“是,如何?”
“怎地还这般‘牵挂’师妹?可不像无情道的人。”
哎,又来一个…不过是任千秋的话,我还是乐于向她解释的。
“无情道的‘情’可并非人情世故的‘情’。”
她却嗤笑一声,“我以为你也讨厌人情世故。”
“嗯,我讨厌那些虚伪的人情世故。”我偏头去看她,“比如说什么‘天纵之才’、‘仰慕已久’云云。倒不如现下这样直接说不服气来得可爱。”
“你、你说什么…!”任千秋忽地脸红了起来。
我不逗她了,只问她“去哪里”,然后随她将我带到城外的一片开阔荒野,一起在四周布下结界。
剑拔出来前我听见她小声说道,“但、那也不是虚伪…”
我笑了笑,还好我也不是。
第8章
棋逢对手将遇良才什么感觉?
我遇上了任千秋才终于知道。
夜风萧索,我们二人持剑于荒野中,相对而立。夜色暗淡,除了术法的青芒和剑身反射的点点荧光,其余皆像隐入虚空。
唯有她和我错身而过的瞬间,才看得见那双晶亮的眼。
热烈、兴奋、执着。
看得我灵力激荡,手下招式连绵不绝,攻势犹如水银泻地、一发不可收。
高手间过招已不是单纯讲究“式”的阶段,而是讲求“势”。
如同两河相遇,有时在交汇口引发倒灌,并不是这一滴水那一滴水的效用——原因无他,水势高也。
其势如此,不可当也。
其时我手下攻势即是如此。任千秋虽勉强招架,但百余招后已是左支右绌。好在她反应敏捷,手中剑虚晃一招,身形及时后撤,跳出丈余远。
但衣袍下摆还是被剑气割破。
我不追击,只是扬声问她,“如何?可还守得住?”
“…再来!”
我看不见她,却听得出她的表情,定是柳眉紧锁一脸倔强的样子。有些好笑的可爱。再来,当然要再来,她不可能仅仅这个程度而已。
易局再战,任千秋抢了先手。依然是一手剑法一手术法,但这次攻势不求凌厉,反到以稳妥占了上风。
事实证明不是任千秋之前夸下海口,而是若她以稳为先,恐怕确实少有人能取胜,更不要提短时间内取胜。
天已渐渐亮起,她的身形从隐约的轮廓变得清晰可见,连额上的汗水都在阳光下逐渐晶莹了起来。
僵持许久,我看准时机假意后撤,毫不意外引得任千秋上前,蓄力而发连击十二招。
便是我也只是翻身险险避过。
但在她前力已尽后力未足的间隙里,我一剑斜斜刺去,直取右肩。
力道迅猛角度刁钻,右手持剑之人本就不便格挡,她又一时后继无力,反倒又被我一剑挑破肩头衣裳。
“你、你使诈!”
“兵不厌诈。若非你急于一举制胜,又岂会留下破绽?”
“哼…!再来!”
“术法若不能与剑法配合互补,不如不用的好。”
“再来!”
“身法太过浮夸,华而不实。”
“不要执着于某个招数,术为道服务,莫要本末倒置。”
我从没觉得教导别人会有什么乐趣,但今日却确实地从任千秋身上得到了乐趣。
她如此聪敏又谦逊——虽然嘴上绝不承认——犯过一次的错误几乎不会再犯第二次,而她看过的招式,不出几次也便学了过去,有模有样。
及至星光再现,任千秋的“势”已与先前大不相同。
若说先前已是连绵蔓延的一片水系,那此时水势已经聚汇,冲破堤岸奔腾而起,浩浩荡荡雷霆万钧。
我忍不住笑了。痛快,实在是痛快。
但势更高的仍是我。
已经过了一天一夜,我不仅没有觉得疲累,反而灵力汹涌,如同受了潮汐引力一般,一浪接一浪地涌来,冲击着拍打着嚣叫着。
任千秋就像那个引力的源头。没有她在对面,也不会有这个我在这面。
而她就在那里,让我翻滚澎湃的、静静地在那里。
太奇妙了。奇妙得让我不安。
但我并没有多余的时间思考,任千秋又一次攻了过来。
她抓住了我分神的一瞬,剑势如瀑布飞流直下般袭来。
我本能地举剑格挡,却听得铛的一声脆响,手中剑竟是断了。
那一瞬间任千秋已欺近身来,我借了水汽化作半截剑身,急急应了她十数招,算是封住了她的攻击。
错身而过之后,她却没有继续,反而站定了看我。月色下我看见年轻姑娘忽地扬了扬嘴角。
“怎么?”
“这次是我胜了半招!”
“…你不会以为、以灵剑折了我的剑便是胜了吧?”
她毫不在意,反而得意地哼了一声,扬了扬手,“你看这是什么?”
我往腰间摸了一把,摸了个空。该是方才被任千秋借机摸走了。
“…好,是你赢了。”我坦诚认输,“可以还给我了吗?”
任千秋借着月光,打量着手中之物。
“早先就想问,修无情道的人怎么会配着这般的饰物?”
那是串在一起的两朵桃花。
并非雕成桃花形状的玉或其他什么,而是真的花。
那时师妹第一次学会将灵力外放,彼时我还没有学过,于是师妹便迫不及待地给我展示。
那天山中桃花开得正盛,师妹便顺手折下一枝,用灵气将其包裹,柔软的花瓣像被裹在透明的琥珀中,从此永盛不衰。
师妹将那一枝花上的两朵串起来送给了我,我很喜欢,便学着大人的样子将它们坠在腰间,如同寻常人配着玉佩一样。
师父自然也见过,可能念我当时年幼,也没说什么,只是叮嘱我莫要玩物丧志。
“还给我吧?”
“这么重要?”
任千秋倒是问倒了我。
重要吗?
其实也不。
起先是新奇,后来是习惯,这两只花已陪了我很久,久到上面附着的师妹的灵力衰退得荡然无存,早被我自己重新修补过。
任千秋趁我没说话,将它一下子收进了自己的储物戒。
“喂——”
她狡黠地笑了笑,拿出一坛酒丢给我,“喝酒吗?”
故意似的,是上好的桃花酿。我叹了口气,撕开封口,酒香四溢。
任千秋走过来,和我并排坐在一颗枯树下喝酒。
“师妹重要吗?”
“重要。”
“这次不犹豫?”
“师妹是人非物,不一样的。”
“是人都重要吗?”
“那倒也不是。”
“那、那我重要吗?”
“如何重要?”
“唔…便是棋逢对手将遇良才、高山流水琴瑟和鸣那般重要。”
“你…!”任千秋忽地激动起来,声音都拔高了,“你说什么呢!”
“嗯?不过是实话罢了…”
我偏头看她,皎洁月光下她脸颊却是淡淡的粉,而且不知为何越发红润。
她别过脸,低声嗤笑了一下,“一个修无情道的人,重要的人还挺多。”
“便是说了、此情非彼情罢了。”
“有甚么区别!”
“此情乃人间真情,有情方为人;彼情乃贪嗔执念,多情则近魔。”
任千秋盯了我两秒,忽地猛然踢了我脚一下。
“你、起来!”她大喝一声跳了起来,一手捏了个术法拍过来,“再来!”
我拎着酒坛子闪开,哪想顷刻间就被无数青芒包围了起来。我扬手,将剩余的酒全扬在空中,每一滴酒液都化为一枚细小箭矢,向着青芒飞去。
可惜了好酒。
青芒纷纷熄灭,箭矢却不停歇,直奔任千秋而去。只见她双手舞动,借符咒于虚空中画出一个阵法来,浮于身前,截住一波攻击。
我欺身上前,于空气中徒手凝出一条水痕,似剑似鞭,击在她身前阵上,青芒四溢。任千秋弃了阵法,以剑缠上我,又是一番好斗。
“还有酒吗?”
“怕你喝不完!”
“那便来试试!”
我们斗一阵饮一阵,或者一边斗一边饮。天色亮了又暗,竟是前所未有的畅快。
“一生大笑能几回,共君一醉一陶然!”
任千秋该是醉了,连诗都念得混了。
可她一双眼仍是晶晶亮。
我看着那双眼看着我,耳边也是她的声音,“我便唤你陶然、可好?”
名字是牵绊——我想起师父的话。
但我似乎也醉了。
第9章
待我回到千鹤院中,前几日五湖四海喧嚣吵闹的宾客皆已散去,连我们自己的两位小师弟师妹也已于两日前返回云海,落脚的小院中唯有师妹一人,束发持剑于院中踱步,已是万事俱备整装待发。
师妹瞧见我进来,停下脚步,上下打量了我一下,道,“换身衣服快些回来,莫要误了时辰,让人觉得我云海怠慢无礼。”
话虽然是有点严厉,可语气平淡,仿佛昨天就是我为她上药的那天一样。
看来是已经不计较先前的事情了?
即是如此,那我也无需解释这几日的事了。
我点点头,把之前心里打的腹稿甩掉,只不过仍是拉过她手探了一下,觉出经脉有力灵力充沛,这才放心。
这便是千鹤院的灵药?效果还不错啊,听说是他们长老自己炼的,也不知其中诀窍可否与外人交流?
我正想着,冷不防师妹抽回手道,“快些去罢!”,语气开始有些不耐。
“放心,不会误了事!”我知道师妹在意云海声誉,说话间便进到屋里,换下被任千秋割破了几处的外袍,又施了一个净身术,再换上新的外袍。
说是新的外袍,其实和破掉的那件一模一样。
负责采买的师妹从来没问过我想要什么样的衣服,每次都拿给我固定式样的玄色锦袍。
其实玄色是师父的偏好,我从来算不上喜欢,但是…哎,罢了。
换好衣服出来,便直接出发。
通过传送阵片刻之间便到了秘境入口。
整个秘境被一个巨大的阵式包围,防止有人闯入。
看得出千鹤院对此事十分谨慎。
布下此阵的人便是千鹤院另一位长老,和她弟子许青玉。
此时守在入口处的是许青玉,这是我第一次见她,是个样貌标致秀丽、气质温润清雅的美人,只是面色苍白,疲态难掩。
想来要维持如此大的阵式也很是不易啊。
我们人员陆续到齐,大家简单地彼此打了个招呼,许青玉便一人给了一个红色的手镯。
“秘境的开放时间大约只有12个时辰,”她说,“这个可以帮助你们计时,每个时辰便会变黑一截,变作全黑则意味着时间用完。除了计时,也可用来传音。”
我将手镯戴在腕上,咔的一声便套牢了。金属的质地冰凉,红色的流光诡异地闪耀,让人无端生出一股危机感。
“秘境之中是什么样子,目前无人知晓。”见我们都戴上手镯,许青玉又道,“诸位道友还需小心。”
说着便暂时撤了外围的阵式。
众人谢过她,又待得宋如风与她私下讲了几句,便接连踏进了秘境入口。
出来之处是片树林边缘。
树木稀松,但有几块山石耸立。
放眼望去一边有山,一边像是原野,我们就在交界之处。
但奇怪的是,四周魔气虽有,但并不浓厚,似乎不值得如此兴师动众。
我正试图仔细感受魔气,旁边有个人突然骂了一句,道,“果然是修为压制,连一半都没有咧!”
我看过去,是刚进来的玄武门的那个男人。
我又转头看向师妹,师妹脸上一片平静,看不出心情。
但见我挑眉示意几次,还是偷偷给我比了个三的手势。
果然不只是修为压制,并且根据修为高低压制程度不同。
师妹只得三成,而我最多也就剩两成。
早知如此,不如直接找些中级弟子进来,效果没准反而好些。
真是聪明反被聪明误啊。
我禁不住冷笑了一下,却见宋如风看了过来。
“不是说这秘境里有不寻常的魔气,”我正好问他,“怎么没有感觉到?”
“这…”宋如风给我突然一问,有些尴尬,“当时的确是有…但师叔和青玉师妹立刻就布下了阵法,那之后秘境就被隔离了,所以我、我也不知道…”
“那要我们怎么找?”另一个男子说道,“这么大的地方,又没有魔气可循,根本大海捞针嘛!”
的确,魔气不仅不浓厚,而且分散,不像是有源头可循的样子。
宋如风沉吟了一下,道,“诸位道友若是信得过宋某,不妨听宋某一言。既无源头可循,就只能分而循之。我们六人一人负责一个方位,待这手环颜色半红半黑之时便返回,诸位意下如何?”
也只能如此了罢。
于是宋如风便将众人分了六个方位,我分得正北,师妹去往东南,宋如风自己去东北。我掏出罗盘指了一下,正北正是一片山林。
其余人也领了自己的方位,便纷纷告辞,毕竟时间有限。宋如风也与我们别过,最后只剩我和师妹。
“你要小心,”我对师妹说,“我觉得这事不对劲。”
让人如此严阵以待的秘境,竟然没有什么魔气,除非是千鹤院小题大做,否则肯定有问题。
我又问她,“你有带传音令牌吗?”
我指的是云海的传音令牌。她点头,我道,“有问题就联系我。”
师妹小声嗤笑了一下,“我们离那么远,叫你有什么用?在这里怕是你的修为还不如我吧!”
“哎!那也不一定!”师妹可算是笑了笑,我也笑了。
“我先走了。”
师妹跟我摆摆手,向东南方向的原野走去。我看着师妹身影越走越远,直到消失不见,才对着一块山石说道,“出来吧!”
石头后面蹦出来一个年轻姑娘,一身黑衣,腰上挂着两朵桃花的吊坠,惊讶叫道,“你怎么发现我啦!”
任千秋颇为随意地坐在一块石头上,晃荡着双脚,“我现在都没有灵力诶,你怎么可能发现我?”
我听了不禁头疼,没有灵力?这又是搞什么鬼?
她仿佛知道我在想什么,吧啦吧啦说道,“我服了隐气丸啊,就是可以压制灵力的,从辛师兄那里拿来的,我又调整了一下,效果可好了,保证三天里一点灵力都没有呢!”
我一边听年轻姑娘用甚是得意的语气讲这件事,一边伸手在她腕上探了一下,真是一丝灵力都没有,比秘境压制还到位——直接归零了。
“怎么样?厉害吧?”任千秋一脸兴奋地看着我。
简直乱来。
“哎!我不是乱来!你看秘境本来也要压制修为的,就当我是被压制了呗!”她又顺着我想的说了下去,不过越说越小声,“只不过压制得狠了一点嘛…可是不狠也进不来,因为只能六个人…”
是了,正是因为她一丝灵力都没有,才没有超过秘境能容纳的灵修的界限。
这么说来还真是难为她了。
“也罢,你来都来了,现下也出不去,也只能这样了。”见她听了面上一喜,我又补了一句,“我这就叫你宋师兄回来,你跟着他去罢。”
说着,我便去点腕上的手环。
“哎、不要!”任千秋急忙扑过来,一把握住我的手,“不要!”
我也不急,就是问她,“作何不要?”
“哎呀,你知道的嘛!师兄他、他知道了、要啰嗦死我的…长阳、姐姐、陶然姐姐,你就让我跟你走吧——”
谁能在年轻姑娘眼神巴巴地望着你、手上摇晃着你的手腕,拖了长腔变着花样叫你的情况下说不呢?
我眼神一凛,反手扣住她双臂,顺势伸手将她两手衣袖拉上去,露出一只红色手镯。
我冷哼一声,“你便也是这样向许青玉耍赖的?”
任千秋见我识破她,嘿嘿傻笑了两声。
“青玉师姐信我,姐姐你也信我吧——嗯?”
既然她本人要如此行事,门派里也许她如此行事,我又有什么可不同意的呢?
“那你自己小心。”我最后说。
任千秋重重点头,笑得灿烂。
哎,年轻人就是容易满足。
“诶,你还没说你怎么发现我的呢?”
“…我闻到的。”
“啊?!不、不可能!我、我用过净身术的啊…哪里有味道?没有啊…你、你属狗的吗?还是你又作弄我?呜、姐姐、等我一下嘛!人家现在可是手无缚鸡之力诶——”
啧,我到底干嘛要说那句废话啦!
第10章
即便是相当苛刻的人,恐怕也不得不承认,和任千秋一起可以让紧张的任务也变得有趣一些。
她吧啦吧啦地讲着一些千鹤院的事情,仿佛我们只是来登高踏青一般。
踏青的过程中任千秋已经讲过她如何耍小聪明戏弄了她宋师兄,也讲过如何捅了篓子之后找她青玉师姐打掩护,正在讲如何千方百计地从她辛师兄的炼丹炉里偷东西、还美名其曰拿去改良(那隐气丸怕就是这么来的吧)。
我原本以为云海上下大家相处已经足够融洽了,这么听来比千鹤院还是差上不少。
当然,这些故事与其说是因为任千秋性格活泼得过了头,不如说是其他人有意配合表演。
我一边听着任千秋闲扯,一边注意着道路一路向北。
随着我们进入山中,原本还算得上是道路的东西越发狭窄,继而变成需要寻找才能确定的存在。
而两旁的树木则是逐渐茂密,遮得林中的光线更加暗淡。
地上裸露的树根和碎石交错,一不小心就会被绊倒。
“小心,”我将剑拿了出来,回头看她,“你——”
“你——”
任千秋却也同时开了口。我看了看她也是刚拔出来的剑,“你先说。”
“也没什么…就是、”她瞄了瞄我手中剑,“我以为你的剑坏了…所以、本来打算送你…”
“送我?”这倒是完全出乎我意料,让我大吃一惊。我指着她手里,“这个?”
她点了点头,伸手将剑递给我。
是把重剑。剑身比寻常宝剑略阔,剑鞘上刻以繁复花纹,普通人可能会以为是某种古文,但作为修士还是能分辨出那是令咒的一种。
我没有接。
这不是昨日里任千秋用的那把剑。虽然那把也是灵剑,但在这一把面前,便不怎么值得一提了。
这是天下名剑,“镇岳”。
传说中镇岳出自上古时期。
彼时人间妖兽肆虐,所到之处十室九空。
人们为了活命不停辗转迁徙,九洲四海净是流离失所之人。
天帝不忍,终是派了手下天将来降妖除魔。
天将不辱使命,耗费数年几乎将天下大妖除尽,唯余最后一个妖王。
天将与妖王于赤摩山脚下斗到天地色变却始终难以取胜,最后灵机一动竟将赤摩山搬起,将那妖王压在了山下。
原本以为如此便算是解决了,谁料顷刻间地动山摇,赤摩山上裂出几道峡谷,眼看就要山崩地裂,让那妖王挣脱出来。
紧急之间天将用自己佩剑自山顶刺入,剑身贯穿山体而下,一发将妖王钉死于山底,才算是解了山崩地裂之险。
只可惜这剑也再拔不出来,天将也只得将其舍弃于山内,后人便名之为“镇岳”。
当然这只是传说,没有人见过妖王和天将,甚至没人知道这赤摩山在哪——有人说在东北方的维州,因为那里土壤偏红,是以为“赤”;也有人说赤摩不过是西北方言里“雪山”的误写,是以该在西北方的礼州…
但镇岳是真的。
数百年间九洲四海不知天翻地覆多少次,但总有关于镇岳的故事流传。
它被修士用来斩妖除魔过,被将军用来保家卫国过,也被皇族用来炫耀展示过。
没想到如今到了任千秋这个年轻姑娘手里。
还竟然想要送给我。
我丝毫不质疑任千秋想要将这么名贵的东西送给我的诚意,但我扬了扬手里的剑,道,“不过我已经有‘出云’了。”
“出云?”任千秋不断好奇地瞄着我的剑,“我看见你昨天把它捡回去了,但、你怎么把它修好的?”
“不是修好的,”我从储物戒中又掏出了一把断剑,“这才是昨天那支。”
任千秋左看右看评价道,“怎么它们都一个样!”
当然是一个样,因为都是剑阁的陈师弟铸的嘛。
云海对内门和外门弟子没有什么严格的区分,只要想要修习心法都可以进内门,如若觉得修习无望想要转做外门的差事也可。
陈师弟就是从内门中退下、进了剑阁。
他的修为虽然在内门修士中排不上号,但在铸剑师中,便算得上是屈指可数了。
因此陈师弟的剑虽非灵剑,在尘世间却也称得上名剑。
我所有剑都是出自陈师弟之手。
从第一支短短小小的练习剑开始,陈师弟会替我丈量尺寸、挑选材料、确定式样,然后亲自动手打造。
我记得满脸络腮胡的师弟呵呵笑着递给我第一支剑的样子,也记得我拔出它来,看见剑身透亮,反射的光芒让常年围绕剑阁的雾气都散去不少——“出云”二字正是得自于此。
自那之后,我有过大大小小数十支“出云”。有的只是尺寸不再合适,有的根本就是坏了,比如我正拿在手里的这支断剑。
“这是陈师弟最得意的一支,下山之前才刚给我。所以我想带回去,看他能不能重铸。”
“啊?”任千秋急忙道,“对不起、早知道我不该——”
“有什么好对不起的?将军难免阵上亡,这把‘出云’也算得上死得其所。”
任千秋愣了半晌没出声,最后才道,“真是不知道要怎么说你才好。怎么会有你这种给所有的剑取同一个名字、但又记得哪一支是作者的得意之作、还想着、想着要…”
“那便不要说我了罢,”我转移话题,“不如说说你怎么得到这个的?”
“啊、这个…倒也没什么…”
任千秋口气忽然软了下去,听起来没有非常得意。我还以为她会更激动一些呢。
“只不过是去年通过了一个试炼,又正巧是我的生辰,师父说二十岁的时候就能通过那个试炼的,我还是第一人,值得一份大礼。他得到这剑太迟,已经有了自己的灵器,空置着又觉得暴殄天物,索性赠予我。喏,就是这样。”
“可是你并没有与它结契。”
一眼就可以看出,镇岳此刻散发出的森然剑意全然来自它本身,并非是来自与持有人之间的羁绊。
“是啊,我没有…”她有些欲言又止,我静静等着她继续。
“我只是觉得…名剑当配美人、或者英雄,总之就是那样的…你看、连师父不也都…”
二十出头的年轻姑娘在有着史诗神话般出身、传承过数百年的名剑面前,也还是不自信起来。也难怪,她太年轻了,一切都尚未兑现呢!
即便是拥有天分的人,也会害怕自己只拥有天分吧。
“如此名剑,你舍得给我?”
任千秋沉默了一瞬,手指在剑身上极为细微地摩挲了几下,小声咕哝道,“所以、所以你要…”
“什么?”
后面声音太小,实在听不清楚。我不得不追问了一句。
姑娘脸颊涨红,大声道,“所以你要在我反悔之前同意才行!”
我不禁笑出声来。以前在话本里看到“忍痛割爱”,始终难以想象是什么感觉,这次任千秋活灵活现地演出来了。原来便是这般想给又不想给。
“那你觉得我便配得上?”笑过之后我又问道。
这次她倒没犹豫,也没提什么前提条件,只是重重的点了点头。
老实说,她这样的表态是令我开心的。
从小到大我听过的夸赞也不算少,但即便如此,任千秋的认可还是与众不同。
我想这不同不是来源于她认可我,大概是来源于我认可她。
于是我对她说,“倘若你觉得我配得上,那么你自己便也配得上。因为——”
在幽暗的光线下,我感觉她瞳孔放大了一些。
“——你是我平等的对手。而且——”
“…而且?”
也许是这几日受了任千秋的影响,我似乎也变得骄傲起来。我扬起手中剑,我不依赖于它,却会让它依托于我。
“而且有朝一日、我会让出云也成为像镇岳一样的名剑啊!”
在林中说了这半天话,我们不得不加快脚步追赶进程。
光线越发暗淡,脚下的小径也近乎消失不见,我用术法点亮了几个光源,但前行依然变得磕磕绊绊。
而且树木密集,任千秋不得不边走边在树上刻下记号,以免迷路。
我用手指触上那些新生的印记。树皮破损,些许汁液渗出。
原来即便是天下名剑,留下的痕迹也不过只是痕迹而已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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